豪迈黛玉,冷面宝玉:徐皓峰的红楼新解

2025-09-04 02:00:00

19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。(资料图)

二十多年前,北京电影学院的一间教室里,文学系教师王迪为刚入学的新生们“热身活血”。坐在讲台下的徐皓峰不会想到,这位“一课之师”退休后竟住进养老院,潜心研究《红楼梦》,还写出了一本《妙法红楼》,更不会想到,多年后,自己也沿着这条小径走下去,用新书《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:〈红楼梦〉中的导演课》,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

导演的训练让徐皓峰习惯于紧盯细节。他不看诗词歌赋,不管文化大义,只观察“人物行动起来之后,人跟人发生冲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”。于是,他看出宝玉对黛玉早有情愫,而黛玉却迟迟未有回应,宝钗更是“完全没有爱情”;那个被世人认定“小性、敏感”的黛玉,其实还会飙脏话,敢顶事,骨子里透着一股“兵户气”的豪迈。

这些发现,不只来自文本细读,也来自生命经验。小时候住在姥爷家,见惯了旧式官宦子弟的做派;妈妈那边的长辈中,还有几位“明确的贵族小姐”。这些都成了他进入《红楼梦》的钥匙。“有些东西在生活里见过,你一看文学作品,直接能对上。”

对徐皓峰而言,《红楼梦》是一本“活书”,“好多生活规矩,在我小时候的北京还在,甚至现在某些人家还在。”他谈起胡适拜访前清高官的场景:“送胡适走,主人是不出门槛的,礼就到这。”然后话锋一转,指向《红楼梦》中黛玉送宝玉出门槛的情节:“黛玉以行为向宝玉宣告咱们都长大了,别跟小时候一样随便到我这儿来……故意行贵客之礼。”

这些细节,也让他对《红楼梦》早期抄本的批语作者脂砚斋的身份产生怀疑:“要么脂砚斋不是明清的人,要么肯定不是曹雪芹的熟人……他对北方京津地区官宦人家的礼节是不熟的,话也不熟。”

徐皓峰与《红楼梦》的缘分还不止于此。1998年,他因拍摄宗教专题片走进白云观。一位老道士告诉他,民国时期的道士不能看好莱坞电影,“看了外国女星易乱心”,但可以看《红楼梦》,因为那里面写的虽是男男女女,讲的却是文化,是与道教相通的道理。

这番话像一粒种子,在他心里埋下了另一种读红楼的视角:它不是一部爱情小说,而是一部道书。所谓“道”,不是宗教,而是真相。“《红楼梦》虽然是小说,但是它体现了道。而我们人间看着好像是活生生的,大部分情况都是一种妄想。”

在他看来,《红楼梦》的笔法是高度电影化的。“用情境的方法去写,用蒙太奇的方法去写”,不直接交代背景、性格、事件,而是将它们打碎重组,让读者自己在矛盾中拼出真相。

徐皓峰,1973年出生于北京市,编剧、导演、武侠小说家。(卢佳 摄)

后四十回是曹雪芹的草稿

南方周末:对于《红楼梦》前八十回、后四十回的关系,你很委婉地说后四十回是草稿,一般就是两派,一种认为后四十回是曹雪芹的,一种就认为非曹雪芹的,你取了个中间值?

徐皓峰:作家的经历让我能识别别人写的东西。同样是留白,有的留白是精心设计的一个口,后边是有回应的;有的留白是这块的社会调查没到位,或者这个不是我经历的,到情节关键点,对人物语言和行为写不了那么具体,就来一段心理活动把它偷过去。

《国术馆》是我第一部长篇小说,第一遍写了30万字,第二遍觉得我没有能力驾驭长篇小说,把它改成6万多字,一下放了好多年。之后再写,又改成了接近20万字,在十年前写成了。结果又过了十年,(发现)我把这个题材浪费了,中间有些关键的地方,因为人生经历和对文学的理解不够,都用取巧的方法瞒过去了。自己怎么都过不去这道坎,又重新大改了一遍,最后变成十四五万字的书稿。

作家对一个东西得反复改。人的大脑有局限性,很容易陷入单线思维。小说跟交响乐一样,各条线混在一起响,才能有力量,光是单一的思维去写一个事,那不是小说的成品。作家在写初稿时,思维一定是单一的,还容易顾头不顾尾,这就是人脑的局限。我们看到一个天才作家,觉得这一上来就是交响乐,太厉害了。(事实是)他在背后改的遍数比你多,先写一个,再写一个,最后拼接。

作家好多时间都是用于跟大脑的局限性做斗争,人脑真的是一个需要升级的电脑,版本和网速都太低。但是没办法,跟不太好的脑力做斗争,就是写作。有的时候,我先写大的架子,中间的细节就先拿一些熟的套路填上去,回头我再改。

比方后四十回里,宝玉总重复的“姐姐妹妹”“我还不如跟她们一起死”,作家写草稿的时候经常是这样的:我脑力不够了,今天还想写,我又没灵感,只能先把目的写出来,过程中的人的语言、行为细节,我就先拿一些俗的怼上去,这样这条线索才能出来。《红楼梦》后面的写作状态不行了,我能看出来,我自己二十年来一直跟这种东西做斗争,对我来说是切肤之痛。

南方周末:你提出两个说法,一个是曹雪芹的草稿,还没拾掇利索,还有一个说法就是书商添笔。

徐皓峰:那时候宝玉是处在动物的状态,他丢了玉,因为发疯,脑力不行了,是一个半傻子。这种人其实在北京很多,每个胡同里都有疯大哥,我们从小都见过,很好的人,也不伤人,家里人也把他拾掇得比较干净,但头脑不正常。他们不是天生的傻子,年少的时候长得都很好看。有些胡同大妈唏嘘,长得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就傻了。这就是宝玉的那种状态。两三笔就知道他是这样,待不住,在这儿闹闹,在那儿闹闹,就去找黛玉遗留下来的大丫鬟去了。

以前的贵族系统,如果黛玉能够嫁给宝玉的话,她的首席大丫鬟也一定当填房,就像平儿、王熙凤跟贾琏的关系。这事儿,黛玉一直不答应,宝玉有所表示,黛玉就严防死守,拿脏口骂宝玉。黛玉的丫鬟跟宝玉俩人是定了终身的,以后一起撒土扬灰,只有夫妻才是这样,死后葬在一起。宝玉又是那么一个风流成性的人,所以去找黛玉的丫鬟紫鹃。紫鹃不给他开门,下人是没有权利不给主人开门的,再加上主人已经疯了,就只有俩人是情人关系,闹别扭,才会出现超越身份的事儿,我不给你开门。

如果拨开书商的添笔,曹雪芹写得很清楚,今天晚上就是宝玉找自己的女人来了,俩人是这样一种关系,说的都是情话。但是书商就往里添了好多话,把事情的真相混淆了,如果你把那些非情话摘掉,就能看到真相。书商非要把这事往黛玉身上扯,明明紫鹃不给他开门,非要往黛玉身上说,这个事就看不清楚了。

1963年北京故宫举办纪念曹雪芹的展览活动,展出了一组曹雪芹的画像。(视觉中国 图)

开局就是“交响乐”,违背了说书规矩

南方周末:作为一个电影人,可能也难以想象《红楼梦》会那么从容,进入特别慢,同时局面又开得特别大。这种电影思维、局面设定此前绝无仅有,曹雪芹这《红楼梦》是天上掉下来的,还是有系统能走到这一步?

徐皓峰:现在都是索隐派、考据派,以前在清朝还有道学派,鲁迅和胡适都提过,太绝了,现在大众知道得少,他们的议论后就没有这一派的人了。道学派拿《红楼》跟《庄子》比,是从哲学书的角度去看《红楼》的。

你提的问题特别重要。熟悉的长篇小说开头都很快速,《三国》《水浒》《西游》都是这样。《红楼梦》思维不太一样,讲完神话之后,讲一个官场油子贾雨村,寒门俊才,出身低,智商极高。他不懂高层的权力游戏,没人告诉他,全凭自己的聪明劲儿去猜,也控制不住思考偏激和办事狠辣,他不了解怎么回事。他是才子,能力又强,经常会思考,是不是要像《史记》似的,做个坏人,突然下手极狠。明明要写贵族,从一个寒门俊才写起,先写了这个人完整的官场起伏。

接着又有刘姥姥,接触贵族的女眷,有了这种开局之后,才落到男孩,贵族里的怪才。这个开局就是交响乐,我们现在觉得不可思议,完全违反了当时卖书和书场说书的规矩。但是就怪了,他这么讲,大家还很爱听。他完全是建立了一个新的规则,就跟吴清源一样,把原有日本围棋的定式、下棋的规矩都破坏了,还赢了日本全部的高手,这就是开创性的。道学派讲,中国总出吴清源和曹雪芹这种人。原有的规矩是什么,大家认为都是死路一条,中国就总出这种把死路给走活了的人。待在中国好玩,脑子兴奋,看到的都是创意,让文化人惊喜。

照着(规矩)来说,开局偏远,摸到主干事件的过程慢,别人就不可能看你的书,这是一个死局。结果曹雪芹始终不提主干,你的悬念、期待值反而越来越高。读书人一看这种手笔,这是个很高明的人,就得看,不是单单从你这个小说里长点生活细节的见闻,这就是文理,是有智慧的写法。以前《水浒》是文化人不看的,金圣叹一宣传:读懂了《水浒》的文理,你就能读懂《史记》。《史记》我看不懂,正着急,我看点这个土匪的故事,就能懂《史记》了,就知道《史记》是怎么写的了?结果一看之后换了一个眼光,我不管你写偷盗杀人,你的叙述方法高明,我就欣赏这个。(和欣赏)后期印象派绘画似的,我管你画的是苹果还是罐子,整张画的色彩和结构太精彩了,我看的是这个。

南方周末:说书也有这个说法,故事从小人物起,进入主场,那个过程往往是个过门。《红楼梦》的贾雨村和刘姥姥,本来我们误以为他们是工具人,结果不是,每个人物都是成立的,镜头又跟着他们走过去了,确实是个天才的开局。你书里用了“料”和“活儿”的概念,“料”指的是事件,“活儿”是讲法,《红楼梦》最重要的不是事件,而是讲法?

徐皓峰:这个就是叙述。同样一个事儿,换作不同人的口,有的不愿意听,有的一说你听不够,这个就是“活儿”。最简单的一个使“活儿”的方法:一个人到赌场里边去赌博,他发现了一个秘密,自己孩子的直觉特好,孩子还在叼奶嘴,孩子摸红的筹码,押红的,赢了,这是第一次。第二次,孩子摸黑的,他押黑色,也赢了好多钱。第三次,他把头两次赢的所有的钱要押小孩选的红色筹码。信孩子,连赢了三次,这就是个事。一般做悬念,感觉到这就没法做,这第一次信孩子赢了,第二次信孩子也赢了,第三个还怎么做,就只能把它做成信孩子错了,才有反转,这故事才能讲下去。这就是不通“活儿”造成的弊病,但是懂“活儿”的人说没问题,三次都赢,我依然可以让观众惊心动魄,就是把他赌第三次的时候,突然做一个停顿。

如果写小说,这个时候拿别的事打一下岔,电影做一个蒙太奇。之前都是客观地拍,从来没怼着赌骰子这个人的脸,也从来没给过骰子慢镜头的大特写,只要这俩镜头一上,停顿了,节奏变了,就比转折对观众的刺激要大。通过“活儿”,赢三次就能做出来了,如果不懂,就只能瞎转折了。

江苏大剧院原创民族舞剧《红楼梦》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公演。(视觉中国 图)

和宝钗成为闺蜜,是黛玉的主线

南方周末:你的书里有个发现,贾府实际上是“兵户人家”,武人出身,老一辈国公级的是战场上拼过来的。你把兵户跟黛玉的性格做了一个对接,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。

徐皓峰:这个黛玉是一个飙脏口的姑娘,也都是小的时候老北京见过的。你一听这地方名字,就是一个兵户聚集区。兵户行为的两大特点,一个是为了缓解紧张,平时就爱拿男女关系开玩笑,你看上谁的媳妇了,你俩是两口子;另外一个就是要死要活,跟人吵架的时候,你拿绳子把我勒死,你是要作死。“死”字总挂在嘴边,男女事总挂在嘴边,这是兵户孩子的特征,他们的大人就是这样。

黛玉是宝玉的表妹,长到一定岁数要避嫌的,再亲近,乱伦了。将来娶姨的孩子都可以,跟姑姑的孩子结婚就是乱伦,一定岁数要分开。黛玉母亲没了,爸爸在外地很快也病逝了,最亲的人就宝玉,从小一块长大,无话不谈,亲密极了。亲昵的对象再过两年就必须疏远了,黛玉极力要找个宝玉的替换物,一看宝钗来了,跟我一样从小读书的女孩,气质还比我沉稳,又比我大两岁,太好了,我还可以冲她撒娇。

宝玉喜欢宝钗,是黛玉一手炒作的,没这事,宝玉对宝钗是无感的,我姨的孩子,我得适当去两次表示亲近,就被黛玉一手炒作成,宝玉离不开宝钗,赖在宝钗这儿。这种兵户营子里的男女关系的玩笑,开这种玩笑是我要迅速跟你搞好关系,大家哈哈一笑。宝钗是商人家的女儿,对这兵户玩笑完全听不懂,甚至于不知道咋接了,还觉得黛玉是个怪女孩。整个大观园里有这种特征的,只有黛玉,王熙凤也开这种玩笑,反过来呛你。

南方周末:一般人不会把“豪迈”这个词用在黛玉身上,但是你用了,举的例子是他们仨冬天吃火锅那场,宝玉先去了,黛玉后去,一进门就开始打岔。一般解读为小小的嫉妒,但你认为不是?

徐皓峰:因为有一条主线,黛玉主动地要跟宝钗搞好关系,疏远宝玉,跟宝钗成为闺蜜,是她的主线,最后俩人也达成了。黛玉不是喜欢诗文吗?宝钗专为黛玉写长诗,写组诗。为了回报宝钗,黛玉弹琴,跟宝玉感慨说,宝钗姐姐是拿我当知音,我弹琴是弹给宝钗的,黛玉从来没有为宝玉弹过琴,那个琴曲都是应和宝钗的来写。宝玉也看得很明白,之前宝玉跟黛玉俩人聊过知音的话题,宝玉就感慨,宝钗姐姐是黛玉的知音。

黛玉豪迈除了体现在敢飙脏口之外,敢要死要活,她跟宝玉一吵架,宝玉的香囊直接拿剪刀就剪了。还有一个,她能顶事,男人怂了,这个女孩挺出来,北京大妞的特征。到宝钗家做客吃饭,黛玉带着宝玉去了。这些贵族小孩一出行,要带同年龄段的丫鬟,另外得有老妈子跟着,宝玉的奶妈去了。这个奶妈奴大欺主,跑到宝钗的住所,冲着宝钗的妈妈薛姨妈在那耍威风。薛姨妈说小孩可以喝点酒,这奶妈就起来驳薛姨妈的面子,不准喝酒,喝了酒被贾母看见之后(如何如何),以至于薛姨妈都没辙。宝玉也没辙,只会生闷气,只敢背后发火,在人前跟奶妈呛显得我没家教。在这种局面下,黛玉挺身而出,呛了奶妈,这个就是豪迈。以前也是老北京的少男少女的特征,男孩一般都很文静,要代表家的门风,我很文明,你要欺负我就容,反正不能粗鲁。(但也)不能总让人欺负,这男孩不动声色,女孩就得蹦出来。主持正义的反而是家里的女孩,男人不方便说的话女孩说。

徐皓峰认为,林黛玉有兵户人家出身的豪迈性情。(资料图)

宝玉明明可以成为大奸臣

南方周末:你对宝玉的梳理让人很震撼,印象中宝玉是个爱女孩的、怜香惜玉的人,但你指出了他不仗义的一面,有几个理由:一个是对蒋玉菡的出卖,一个是金钏之死他没管,晴雯他也没管。

徐皓峰:对,柳湘莲也是最后翻脸了。文学家创造角色不能单一,如果宝玉一直是个知情知性的人,曹雪芹就会觉得这个人物没写好,如果只是一个理想中的才子艺术家,他就会觉得这个人物没劲。庄子一样至情至性的一个人身上留下了贵族子弟的特征,宝玉这些特点在后世的戏曲作品里全部删掉了。

南方周末:你形容为京城的孩子或者京城世家子弟的一些特点,没心没肺、小心眼或者是有点冷心冷面的。

徐皓峰:这种孩子一方面显得特有文化,不俗,不谈利益,只谈文艺,对弱者和身份低于自己的人有平等之心,有同情心。七代出一个贵族,真是文明,见着高质量的人了,你会有这种感慨。另外一方面,他们家得遭过多少罪,祖辈得干过多少坏事,才能成为贵族。他现在是青春期,还没进入他的赛道,已经进入赛道的他的爸爸、叔叔、哥哥,那都是活在多大的危险之中。所以他在未入世之前的各种优质表现,是他的一面,等他进入赛道了,他就会变成一个“一将功成万骨枯”的人。

高度文明,(但)骨子里有无情的冷酷,为了一个更大的事,常人的道德可以不要。只有平民阶层才有道德,贵族是要不然这个国家是他的,要不然他这一族被杀得一个都不剩。他们有的时候交朋友是用来牺牲的,或者说是为了练手的。他年轻时在平民里交的这些朋友,一辈子也就是几个,进入赛道之后,这辈子就没朋友。所以一方面对你很珍惜,(一方面)像《红楼梦》里遇到亲王威胁贾家这种事情的时候,家族为主,宝玉是可以牺牲掉他的哥们的。宝玉有了这个维度之后,同时再有知情知性的一面,而且追求性灵,这多么不容易,他明明可以成为历史上的大奸臣的。

南方周末:宝玉登场那一刻,你就用了一个词,“人情机灵鬼”,表明一开始他就懂,包括题诗时表露的社会层面的懂事。

徐皓峰:咱们的道德是这种,你到我家来我就高兴,最好的道德都是平民享受。但是宝玉类型的这种胡同男孩,他也召集一些人到他家去,他设计游戏或者有个录像、有个话题让你们玩,你们在那玩,最后你发现他像一个作家一样,他在观察你,这个就是让人心里发寒的。他要从你们身上练自己的脑,分析人,这个是他的游戏。你们玩的他给你们找的跳棋、日本的电子游戏,他玩的是你们,生活里有这种人,跟《红楼梦》一下就能对上了。

南方周末:你有个结论至少乍听起来特别跳跃,在情感上,似乎宝玉是单恋,黛玉后知后觉,而且不大配合?

徐皓峰:大家是被戏曲、脂砚斋的评语框定的,在看这本书之前的固定印象太深了,阅读的时候,只搜罗自己熟悉的信息,对陌生的信息最多打个问号,不会深想,就跳过去了。把这个成见消除掉之后,你会发现《红楼梦》里有大量黛玉骂宝玉的话。宝玉比黛玉大个一岁多,早发情,他面对青梅竹马的女孩,一开始是谈感情的实验品。比方俩人看了《西厢记》,都对《西厢记》里的爱情很崇敬,正好咱俩最亲近,咱俩就试试,就是写诗,冲你表达一下情愫,跟小孩过家家一样。你是《西厢记》里的男主,我是女主,作为小孩的黛玉是配合的。宝玉按照《西厢记》给她送手帕,黛玉很激动,这是成年人的事儿,奔向自己未来的情郎,身边正好有一男的,我就拿他试试,这个没问题,就是玩。一旦宝玉直接向黛玉表白,有摸手腕(等)肢体接触,黛玉全都是飙脏话,全都是骂,北方家庭的女孩都这样,对这个伦理特别敏感。

南方周末:你说绛珠仙草黛玉,泪是还给神瑛侍者宝玉的,宝玉出局了。那你怎么看玉钗的“金玉良缘”?

徐皓峰:“金玉良缘”从薛姨妈的嘴里说出来,没有依据的,那瞎编的。宝钗嫁给宝玉是没问题,但是宝钗是商人的孩子,不是贵族。贾政嫡长子死了,宝玉接替哥哥,他就是嫡长子。后来到第三代,要继承爵位,也不会是贾琏,一定会选宝玉,这都是早早预定好了的。宝玉作为一个袭爵的男孩子,一定要娶贵族小姐,不会娶商人家庭的。但是薛姨妈试试再努力,让宝钗非常尴尬。后来明确地写宝钗嫁给宝玉,薛姨妈很开心,终于和贵族家联姻了,宝钗很不开心,这嫁个傻子,当时社会的人都有经验,没有特效药。宝钗不开心,后来当是还债了。

《红楼梦》有电影的蒙太奇

南方周末:你刚才提到,《红楼梦》是个交响乐式的作品,这种文字化的交响乐与电影之间有怎样的关系?

徐皓峰:电影时间短,正常观众能看的电影就是157分钟,这是好莱坞的标准,好莱坞跟作曲定的合同都是按157分钟的片长去定的,但是最后往往达不到那个长度。因为人在一个固定位置上坐不住,所以电影的好多叙事技巧,要比长篇小说简单,好多时候不是按照小说常规的,先交代背景,接着写人物性格,再写事件。

《红楼梦》可贵之处在哪儿呢?它好多时候是电影的写法,性格、背景、事件都是混在一起的,用情境的方法去写,用蒙太奇的方法去写。情境就是自相矛盾的局面,你去品这个局面,你能联想和找出这个事的背景。原来宝玉还有权臣的一面,这事发生完了,你一下品出宝玉的性格。

咱俩背景不知道,性格不知道,咱俩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,是现代式的,你得往下看。但是为什么今天咱俩坐在一起,是这么一个局面,咱俩见完面了,你一品,说它反映了背景、性格和事情。它不是直接顺着写这三者的,《红楼梦》里好多写法是这样,就像宝玉,由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变成无情的高官胚子,没有什么前兆,已经出卖朋友了,挨完打了,观众回去再品,能一下想到这么多,这是这种写法的过瘾之处。

南方周末:书的开场提到了特吕弗的电影,你说“特吕弗就是个华人”,具体怎么理解?

徐皓峰:因为特吕弗的好多导演特质和情趣,跟华人比较接近。比方在拍《最后一班地铁》的时候,他用的叙述技巧,完全就是咱们说评书。评书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,突然在一个节骨眼上,“请听下回分解”。它断的那个地方一定是悬念和情感双重重要的点,第二天人才会来。如果断的选点不对,造成可听可不听;如果光是讲事,中间空两场,第三场再来,这事也能续上;但是如果切点切在悬念和动情的点,客人就觉得明天不能错过,第二天还来。听一堂评书,长则两个小时,短则40分钟,中间要断好几次,所以评书不是顺溜讲事讲下来,它的技巧在断。《最后一班地铁》叙事中间切得太好了,你就觉得这完全(是)咱们的连阔如先生拍的电影。

南方周末:你还用了一个概念,叫“刘别谦式触动”?

徐皓峰:这招就是他找到了当时人写剧本的一个盲点:处理情节还是按剧本的方式去表现事,而刘别谦突然发现蒙太奇,是拿剪接的方法去写剧本。同时代的人没他这脑子,学刘别谦最多就是你用了什么招,我扒你的桥段,一扒之后肯定有效果,但是让我创造一个新招,我创造不出来。因为那个思路是完全不一样的,当时最好的剧本方法来自于话剧和托尔斯泰的小说——当然大量简化了。

南方周末:你举了具体例子讲解刘别谦式触动,是一个误导性的情节,用这个方式迅速加快剧情进展。这样的例子在《红楼梦》中有吗?

徐皓峰:在《红楼梦》里有,是典型的刘别谦式的。宝玉对着黛玉突然神色凝重,好像要讲什么话,黛玉很紧张,以为宝玉要向自己表白。但是没有想到剧情一转,宝玉当时是中邪了,中了马道婆的蛊,这就是刘别谦式的、快速的转换情节,在电影里还经常用。曹雪芹就是这么写的。

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王萌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

责编 李慕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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